第一卷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六回:饮冰内热

    施无弃并未同他们讲的太多,只是大致概述了些过去的事。

    ——百骸主施无弃,作为人类存活了多久,他自己也记不清楚。

    倒并不是说上了年纪,只是,他对自身的记忆十分有限。按照他的话来说,尽是些无畏琐碎的小事,并没有值得记下的必要。但关于柒姑娘,他本应记忆犹新的,却不论如何回忆,画面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纱,裹尸布似的让他喘不过气。

    他依稀记得自己与她交手的片段——但理由也忆不起来。她生前妖力高强,与他对峙起来竟不分上下。在他的记忆中,最后关头,她原本可以轻易地了结他的性命,但她没有。

    她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从后方击中了。

    看上去那只是个巧合,让他侥幸获救。但施无弃那时觉得,她死去的一瞬,那双原本应充满愤恨的眼睛忧郁极了。

    就仿佛为救他而死似的。

    若是没有她挡下来,自己或许也被那混沌的力量打的魂飞魄散了。

    只言片语,就是百骸主对这具美丽女尸全部的记忆。

    他让她留在身边,小心翼翼地在保养着,希望有朝一日有谁能告诉他,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。但随着时间的流逝,这样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小罢了。

    “你为何肯定她是妖怪?”

    “若是人骨,我一摸便知。你们也看到了,她的骨头分明是黑色的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才想要万鬼志,去查阅她这一世作为妖怪的生平记忆?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

    听上去是个合理的解释。

    极月君陷入短暂的沉思之中。

    他们并没有休息好,而极月君一大清早便来拜访,他们就对他说了这些事,顺便表明了百骸主施无弃的诉求。

    “你们说的不错,尊重凉月君的决定是最好的。到时候,你亲自去问他比较合适,不过我也会替你说说话。他不是也说过,只要是他能力范围内的心愿,都能满足。若他同意了,等山海他们寻回万鬼志,定第一时间回来借与你看。”

    施无弃微微侧脸,没有回话,像是默许了。

    “再者是你们要把柒姑娘找回来?”

    “最好是和判官笔一起。”阿鸾插着话。

    “唔,我昨天倒是帮你们打听了一番。虽然没什么熟人,但多少了解到了一些东西。当初此地也受‘祟’作乱,他们在这里建了一所庙宇,用来供奉他,平息他的愤恨。”

    三个人忽然想起来,第一天来到这里,他们曾巡视过一番。即将干涸的河道边,的确修了一座小小的庙,不知供奉着什么。但那并不是多么特殊的东西,他们没有多心。

    “能告诉你们的就这么多。我还有要事在身,就不多留了。”

    施无弃站起身就往门外走,急着过去。山海微微对极月君行了礼,拉着阿鸾也跟上他。但就在慕琬即将随他们踏出房门的一瞬,极月君忽然又开了口:

    “梁丘姑娘还请留步。”

    慕琬有些困惑的回过头,看了一眼门外的人,示意他们先去。

    “我随后就到。”

    说罢,她坐回了极月君的对面。

    “何事?”

    “方才我说我有要事,是奉那位大人之命,调查莺月君的动向。”

    “——!”

    听到那三个字,她忽然坐正了些。

    “他仅死了不到三十余年,年轻的很,仍浮躁的像个顽劣的孩童。我曾去他的故乡看了看,也和这儿差不了太多,是死村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儿,他扭头看向空荡荡的窗外。外面什么也没有,他也什么都看不见。慕琬没说话,她直勾勾盯着极月君脸上的黑布,似乎要看穿他的眼。

    “啊,跑题了。关于莺月君,你可知他抓你师父的理由?”

    “嗯为了找到霜月君,用他的封魔刃,斩断拘束着他的缚妖索?”

    “的确。但这与你师父有什么关系,你可曾想过?你也知道,我们六道无常相互要在这人间见上一面,也不是一件易事。霜月君在此时隐匿了踪迹,很有可能得知了你师父被抓的消息。是否在回避,我们也说不清楚。但你也知道,那封魔刃不是随便谁人都能开的”

    “你是说”

    “我曾说过,霜月君生前是武功盖世但性情古怪的刺客。修炼时走火入魔误入阴间,解开了封魔刃。换句话说,他与那胁差的命同为一体,也并非自愿。所以你师父,大概已经对如何拔出这把刀,或如何控制人与刀的联系,很有研究了”

    “并非自愿”慕琬小声重复着。

    “你倒不必担心他忘恩负义。若你师父真知道一二,他也不会放心莺月君去得到这类情报的。我当下只知道这么多,后续若查到什么,定来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。”

    “啊,不过,我寻你们也不太方便。梁丘姑娘可有什么信物交予我,我好找到你们。”

    慕琬想了想,从腰间抽出一条发带。发带九成新,与她头上的那条并没有区别,也印着浅浅的雪花纹样,应该是同一张布料扯的。极月君接过来,长长的发带躺在他的袖子上。

    慕琬最后行了一个礼,准备去追上山海他们了。

    出门的前一刻,她忽然停下脚步。

    “之前说你们六道无常,都不入流什么的话,您别往心里去。”

    极月君并没有回应。她回了头,发现屋里空无一人。极月君不知何时离开了,整个屋子里,只有地面上投映了窗口一方苍白的天光。

    她很快追到那所破庙里。从正门进去,她远远看到那三人已经到了,正围在供桌前。她走上前,发现并没有什么石像或者壁画,只有一个写着“祟”的牌位立在那儿。

    供桌很大,很长,上面摆满了盘子与其他零碎的东西。盘子上有些不明残渣和灰渍,应该是些早已腐烂或被虫啃噬的吃食。但说不准,因为她看到地下与桌边有许多细碎的残骨,像是鸟类的。或许是食物里有毒,或是下了咒?

    别的都是些生活小件,什么手帕啦木雕啦首饰啦,应该是寄托了什么的贡品。那些东西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,没有任何光泽,除了

    他们面前那双绣花鞋。

    鞋子看着很新,没有灰尘,两只鞋都是鲜红鲜红的,小巧可爱。慕琬不由得伸出手,准备将它拿过来。

    “等等!”

    山海忽然扼住她的手腕,她吓了一跳。百骸主并未看她,只是幽幽地抬起自己的左手。

    他的四指前端有着被什么烧灼的痕迹,渗了斑驳的血,有些骇人。但他好像并不痛,也不太在意。慕琬注意到,那伤口的速度复原很快,想必他刚一定做了和自己一样的举动。

    而她自己能否有那样的恢复速率,就另当别论了。至于那些大小不一的鸟的遗体,怕也是被这结界所害。

    “是怎么一回事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虽然过去了百年之久,但这供桌边始终围绕着一层牢固的结界。凛道长正在想办法破了它,把那双鞋取来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供奉祟的庙可我听阿鸾讲,极月君说那祟早已被封印在玄祟镇的神社,三十年它冲破封印,已经被消灭了才是?它有这么大能耐,保留结界的活性么?”

    “我刚伸手的时候,从结界上听见了村民们的尖叫”施无弃的脸色很难看,“这结界恐怕是村民的执念化成的。”

    “一群普通人?竟有此事,真是不可思议。”

    “若想完全地控制住人心,就要用恐惧从意念上完全的镇压,好让他们绝对服从,甚至加害同类”施无弃摊开手,“唉,还是死人好摆弄啊,我就喜欢死的,活人真是麻烦。”

    这不就是恋尸癖吗。

    阿鸾抬头看了他一眼,嘴上倒是没说。她转过头,发现慕琬正望向她。

    我懂你意思。

    慕琬还注意到,她身后背了个小包袱。里面没装别的什么,裹着的正是那只断手。

    我了个去,怪吓人的。

    山海犹豫地取出一张符咒,准备试上一试。这时,施无弃伸出手拦住他,另一手从阿鸾背后抽出了那只属于柒姑娘的断臂。他抓着后端,慢慢往前递送,试探性地越过供桌边缘。

    无事发生。

    看来这判定的确是对活物的。

    那手一到百骸主那儿,简直像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那般灵活。快碰到绣花鞋时,它伸出前三根指,灵活地捏住了它们。接着,施无弃将它抽回来,把鞋放在自己另一双手上,又将那手还给了阿鸾。她接过来,又塞回身后的包里。

    不是,你真的不怕吗。

    慕琬看了看她,又看看山海。看来,她还真是和自己师父见过不少世面。

    “虽不知有何用,但姑且带在身上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
    山海有这样一种强烈的预感。他还感到,这鞋上,有一股很重的戾气。想必另外两人也察觉到了。他们沉默不语,没有提出任何其他的意见。

    贡品本身似乎没有施什么法术。他们都围上来,仔细打量。它的确是一双精致的鞋,纹路复杂又清晰,花儿跟真的似的。只不过,不论是什么图案,都是同一种颜色。

    那就是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