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04-茫茫白雪代青丝

    十月时节。

    戌时正刻时分,天色早已经黑了下来,不仅衙门已经下值,就连打更人也已经开始沿街报更。

    而这个时候解缙突然求见,如何能不让甄武三人心中好奇。

    可朱棣显然没有满足甄武三人好奇心的意图,刚好事情已经商议完了,便让甄武等人退下,然后让狗儿把解缙传了进来。

    甄武三人不约而同的撇了撇嘴,不让留下听一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吗,又不是非要探究不可。

    三人随即俯身告退。

    不过走到门口时,恰巧迎面与解缙撞了个对脸,甄武三人倒没什么表情变化,而解缙大抵是没有想到在这时遇见甄武三人,脸上顿时露出微微惊愕。

    下一刻,解缙条件反应似的连忙掩饰,可他的表面功夫修的实在不到家,反而看上去更让人觉得尴尬。

    解缙也察觉到了尴尬,简单的见过甄武三人后,便匆匆的大步错开了三人。

    这让甄武三人的心中更嘀咕了起来。

    等到他们三人从房间里出来后,朱高煦眼睛一转率先忍不住了,他拉住甄武对着朱高炽道:“老大你先回吧,我要和姐夫聊点事。”

    朱高炽不疑有他,便先于甄武二人离去。

    甄武见朱高炽走远后,有点不耐烦的对朱高煦道:“有啥事就说快点。”说着,甄武指了指天色道:“着急回家吃饭呢。”

    “吃饭有什么可急的,随便找个地方都能对付一口。”

    朱高煦拉着甄武悄悄的向着朱棣书房移了几步后,小声道:“我怀疑解缙那孙子又要说我坏话,你没见解缙刚才那张脸吗,你陪我听一听。”

    “艹,我就知道你找我没好事。”

    “哎呀,你放心,一会儿老爷子要是怪罪,我罢,解缙飞似的从两人身边绕了过去,动作利索的让人看不出是个文人。

    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,转身看向甄武道:“姐夫今天的事情你也见证了,日后我若寻解缙麻烦,你莫要说我无事找事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,朱高煦愤愤的甩开甄武,大步离去。

    他的步履间好似有风在回旋,吹着他的衣衫猎猎作响,像极了驰骋战场时的战袍。

    甄武抬了抬手,可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。

    说到底,他又岂能没有动怒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然而之后的一个月,京中都平淡的无事发生,就在甄武觉得立后的事情已经彻底过去的时候。

    这一日傍晚,甄武刚刚下值回到家中,朱玉英便焦急的寻到了他,然后把他拉到了一旁,满脸惊愕和慌张的低声问道:“我听说父皇要立小姨为后了,这到底怎么回事啊,你怎么从不给我讲呢?”

    甄武吓了一大跳。

    之前他和朱高煦在门外,只听到解缙奏请立后和朱棣决意不再立后的话,其他的都没有听真切,所以并不晓得解缙举荐的就是徐妙锦。

    “你从哪里听说的,这可不能乱说。”甄武面色凝重道。

    朱玉英急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样:“我还怎么乱说,这会儿恐怕早已经传的满京城都知晓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,这到底怎么回事?”甄武懵了。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?”朱玉英疑惑道。

    甄武苦着一张脸道:“这我从哪里能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亏你还是大权在握的国公呢。”朱玉英瞪了一眼甄武,又连忙解释道:“今儿我去怀庆姑姑家,是怀庆姑姑和我们说的,据说她是从大舅母…魏国夫人哪里听来的,说是这事虽然还没有明旨传下,但已经八九不离十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怪不得我没有听说呢,你们妇道人家传的闲话能靠谱?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靠谱!”朱玉英急道:“听说本来魏国夫人瞒的死死的,但是前两日怀庆姑姑去宁国姑姑家做客,恰巧撞见了魏国夫人,她们两个素来有点矛盾,这你晓得的,所以怀庆姑姑就说了几句难听话,大概无非是魏国府日子不好过,被停了俸禄打秋风之类的,魏国夫人心中不岔加上又吃多了酒,这才说出父皇要立小姨为新后的事来。”

    嘶。

    甄武吸了一口冷气。

    怀庆驸马是王宁,铁杆朱棣派,当年靖难的时候没少给朱棣送情报,为此还被朱允炆下了大狱,听说此事和徐辉祖有所关系,但是真假不知,不过这两家有仇怨矛盾倒是京中众所周知的。

    至于宁国公主的驸马是梅殷,这家伙立场不好说,甄武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宁国公主的脑子也不好使,怎么能让怀庆和魏国夫人凑到一起呢。

    真是不嫌京城热闹。

    朱玉英这时带着一丝怨气道:“你说这话是从魏国夫人那里传出来,这还能有假?她总不能拿妹子的名声乱说话吧”

    “等等,你让我捋一捋。”甄武皱着眉头问道:“怀庆公主怎么会和你说这事?”

    “怀庆公主怀疑真假,以为我知道呢,所以就问我真伪,可我哪里知道这事,反倒这事让在场的女眷全都听了去。”朱玉英愤愤道。

    甄武眉头皱的更深了,他本能的不愿意相信这件事,因为他和朱高煦清楚的听到朱棣说了不立新后的,但若新后是徐妙锦的话,甄武一时间却也不敢太肯定了。

    毕竟徐妙锦酷似徐妙云,而且生的极美,朱棣想要用徐妙锦来代替徐妙云也说的过去。

    但…

    甄武从情感上根本接受不了这件事。

    他看着朱玉英焦急的样子,道:“你别急,这事不见得是真的,咱们理性的分析一下。”

    朱玉英看向甄武。

    甄武一边思索一边开口道:“首先,父皇与母后十分恩爱,在母后离世后,父皇的状态如何有目共睹,而且留母后的棺椁在皇宫以及母后的丧礼也是天下人都能看到的,父皇怎么可能在母后去世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另立新后,更何况这个新后人选还是母后疼爱的妹妹。”

    朱玉英连连点头。

    甄武接着说道:“另外,父皇最为推崇谁?”

    朱玉英想也没想便开口道:“唐太宗与太祖。”

    “对。”

    甄武点头道:“父皇不仅推崇,而且毫不夸张的说,父皇事事都在以唐太宗与先皇为榜样,咱先不说唐太宗与先皇的一生功绩,唐太宗与长孙皇后,先皇与马皇后的事迹都是广为流传,他们可都未立新后,父皇难道不晓得这点?所以说父皇即便有个喜爱的女子,放在后宫立为贵妃疼爱着也就是了,没必要立后的啊。”

    越想甄武越觉的朱棣想要立徐妙锦为后的事,越不靠谱,朱棣可不是那种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。

    他一生想着对标李世民,怎么可能在这种事上落了下风。

    甄武心中逐渐安定下来,他看着朱玉英依旧有些担忧,最后开口劝慰道:“再告诉你一件事,我和高煦曾亲耳听到父皇说不再立后的,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忧,这件事兴许是有什么误会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朱玉英抬头看向甄武。

    甄武认真的点了点头:“一个月前解缙曾奏请父皇立后,被父皇驳了回去的。”

    朱玉英听到此话,这才舒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不过,紧接着朱玉英又想起一事,急忙忙道:“遭了,今儿小六和我一块去的怀庆姑姑家,这会儿她家里怕是炸开了锅…”

    说着,朱玉英作势就向着外面走去:“不行,我得过去把你和我说的告诉他们,让他们也安一安心,顺势也要替我父皇辩解一句,他不是那种人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此刻的定国公府确实如朱玉英所料,已经乱成了一团,徐景昌,小六,还有徐景昌的母亲全都聚在了徐妙锦的屋子里,皆是挂着满脸的担忧说着此事。

    反倒是徐妙锦面色平静一些,只不过在她平静的面色下,手上握着念珠的力道却也暴露了她心中的忐忑。

    徐景昌他们商议来商议去,一直商议不出一个好办法来。

    皇权至上的年代里,皇帝想要娶个女子,还真不是什么难事。

    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,朱玉英过来了,她把甄武和她的分析说给了徐妙锦几人听,一时间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尤其是期间徐景昌把前段时间解缙找过他的事说了出来,然后对照着甄武所说的话,几乎可以确定这中间绝对是闹出了误会。

    大家不过是虚惊一场。

    当得出这个结论后。

    往日暮气的徐妙锦也露出了女子庆幸时特有的可爱神态:“我就说嘛,大姐夫和大姐彼此那般恩爱,怎么会突然立后。”

    她微微耸了下鼻子,嘴角挂起一抹淡淡的好看的笑意。

    然而就在这个时候,徐景昌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。

    他一脸凝重的问小六道:“你们上午在怀庆公主家的时候人多吗?”

    小六和朱玉英对视一眼,脸色难看道:“不少。”

    徐景昌顿时泄气的一屁股又瘫坐在了椅子上。

    若这事传出去后,不管这事真假,徐妙锦还如何嫁人?谁又敢娶朱棣想娶的女子?

    不行。

    这得抓紧时间设法补救。

    但是徐景昌刚刚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,门外有丫鬟禀报,以往与定国公府相熟的不少亲朋好友竟然在傍晚时刻突然来访。

    这…

    完了!

    看来这事已经传出去了。

    而事实上确实如徐景昌所想的那般,一天时间,足够让京城的权贵人家都知晓这件足够让人震撼的八卦。

    并且显而易见,随着时间,这件事会传的越来越沸沸扬扬。

    小六朱玉英几人都担忧的看向了徐妙锦。

    然而徐妙锦看上去却并未慌张。

    她轻笑出声道:“你们不必担忧我,我本就没有打算嫁人,对我算不上什么损失,只是因我之故,反倒害的大姐夫和大姐的情深之心,受到流言蜚语所扰,这颇惹我愧疚。”

    说着,徐妙锦转头看向了丫鬟小桃:“取把剪刀来。”

    小桃应声取了一把剪刀放在了徐妙锦的手中。

    徐景昌几人都是大惊,徐景昌连忙道:“小姑,您三思啊,事情还没到那个份上,咱没必要这样。”

    徐妙锦笑了笑道:“你知我早有出家之心,只是你们一直苦留才心愿未成,如今此事发生,兴许便是佛祖指引我入门时机已到。”

    徐景昌,小六,朱玉英还想劝阻。

    徐妙锦笑容收敛,露出内心中的千般痛苦道:“难道你们非要留我在这红尘中苦熬不成?非要见我早逝才肯罢休?”

    “不,不是这样的…”徐景昌解释。

    徐妙锦打断道:“你不必再说,你们念红尘的好,对我来说,无异于刀斧加身。”说罢,徐妙云把满头青丝散了下来。

    青丝又黑又稠,柔顺的仿佛是瀑布倾泻一般。

    她抓起青丝,微微有些出神,好似回想到这满头青丝陪伴她的日子,下一刻,她眼神一定,在齐肩处用力的剪下。

    徐妙锦把剪刀放下,对着丫鬟道:“小桃,你去拿剃刀吧,剩下的你来帮我。”

    小桃此刻已经泪流满面,可她一直陪着徐妙锦知晓徐妙锦的心意,所以即便伤感,但也没有多说什么,转身找出徐妙锦早就准备好的提刀,开始帮着徐妙锦剃发。

    发丝一点点的滑落到地上。

    不一会儿。

    地面上已经满是青丝。

    而这个时候房间外不知不觉中下起了雪,眼下方才十一月份,雪花竟也如鹅毛一般,就好似老天爷把他雪白的头发也剪了下来,挥洒在了世间。

    两刻钟后。

    徐妙锦顶着一颗光头立在了风雪中,她好似融入了天地中,却又仿佛游离在天地外,她轻轻呼了一口气后,侧头对着徐景昌道:“景昌,还需烦你找人把我送到慈安师太处。”

    徐景昌哽咽道:“不用找人,我去送小姑。”

    他知道若说之前徐妙锦还有机会焕发出对红尘的眷恋,可是这件事之后,却把徐妙锦彻底的推向了佛门中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皇宫中。

    朱棣这时候也收到了城中关于他立后的传言,他在生气过后,开始了犯难,如今这般情况,他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徐妙锦不受他的影响而正常婚嫁呢?

    不理会?

    澄清?

    好像都不是什么好办法。

    因为闲言碎语一旦产生,就已经不由当事人的意志而变化了。

    大多数人都喜欢脑补出自己喜欢的剧情,不会在意真实情况如何。

    而只要朱棣的名字伴着徐妙锦出现,这世上就不可能有人敢冒着得罪朱棣的风险去娶徐妙锦。

    那么立为皇后?

    朱棣想到这点,心中也实在不愿意。

    可这要怎么办才好?

    就在朱棣犯难之际,狗儿走了进来道:“外面又有消息传来,说是徐三姑娘已经剃度出家,在定国公的护送下出城去往尼姑庵,另外据悉出城前,徐三姑娘曾以光头示人,言明她早已剃度,陛下立她为后之言,纯属子虚乌有。”

    朱棣愣神了半晌,最后苦涩道了一句:“这丫头…何必呢,单凭你是皇后的妹妹,我也自会费心维护的啊。”

    可下一刻,朱棣眼中闪现出了厉芒。

    既然事情搞成这个样子,那么总要有人付出代价。

    “去给我查清楚原委。”朱棣冷声道:“我就在这里一直等着。”

    狗儿应声下去吩咐。

    很快。

    这件事的经过,详细的摆在了朱棣的案头。

    解缙,魏国公府,宁国公主?

    这是要干什么?

    给他泼污水?还是趁机想要离间他与太子汉王的父子亲情?!

    亦或是真的只是误会?

    朱棣眼中闪烁不断,一直思索到了天亮。

    等到第二天时,两道旨意从宫中发了出来。

    一道贬解缙为广西布政使参议,即刻离京。

    另一道却是密旨送进了魏国公府。

    而半月后。

    解缙在去往广西的路上,又逢大雪阻路,被一伙强盗贼人劫财袭杀,掩埋在了大雪之下。

    而徐辉祖则意外病逝,朱棣以中山王不可为后之由,令徐辉祖长子徐钦袭爵魏国公。

    永乐六年就在这各种各样又让人费解和感叹的事情中,走向了最后的尾端。
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