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重生九八年

    灶塘内余火未烬。

    小铁锅里,几片夹竹桃叶子在水中翻滚着时隐时现。

    周全坐在小板凳上,听着屋外密集的鞭炮声,心神一阵恍惚。

    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,自己竟然重生了!

    他只在庆贺公司上市的晚宴多喝了几杯,晕乎乎的睡一觉,醒来就回到了三十年前的中州老家。

    那是那三间泥墙瓦房。

    东间用泥坯隔出一个小屋,里面住着他的父母,外面两间打通充作客厅,同时也是厨房和粮仓,靠墙放了张单人床,兼作周全的卧室。

    外面大雪纷飞。

    屋内昏黄的白炽灯下,母亲贺莲英如记忆中那样,正坐在桌前一遍遍的数着空药瓶,偶尔抬起头,嘴唇泛黑的脸上便淌露出无尽的哀愁。

    这感觉就像在做梦,场景又是那样的真实。

    墙头的挂历上,清清楚楚地写着1998年1月27日,除夕。

    这一年,周全永生难忘!

    年初父亲入狱,五月母亲病逝,正读高三的他回来办丧事时被一群债主堵门讨债,被逼将这三间泥墙瓦房,连同田里快要收获的麦子一起抵了出去,等解决完债务,高考也都结束了。

    没赶上高考,连家也没了,他孤身一人闯荡鹏城,刚从平湖火车站出来,就被遣送樟木头……

    “药该熬好了,赶紧舀出来吧!”

    贺莲英收起空药瓶,将一个黄色的搪瓷碗递了过来。

    周全连忙应了声。

    收起思绪,起身将锅里的夹竹桃叶子挑扔掉,把熬好的药汤倒进碗里,端到母亲面前。

    记忆中她得的是冠动脉狭窄心脏病。

    算起来今年才四十五岁。

    这样的年龄,这样病症,若能到医院做个手术,完全可以恢复的像正常人一样。

    可惜现在是98年。

    周全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,供养一个高中生就很艰难,何况大几万的手术费?保守治疗三年多来,整个家都被掏空了。

    如今甚至连药都买不起,只能用夹竹桃叶子熬水这种不知哪时听来的偏方维持。

    贺莲英接过药汤,试探着小抿一口,顿时被苦的整张脸都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周全刚要打开糖罐,却被她伸手拦住。

    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汤喝完,用提前准备好的清水漱漱嘴,贺莲英长舒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剩下这点糖可不敢让我糟蹋了,得留着明天炸糖角,初二送年礼用呢!”

    说完,贺莲英又扳着手指算计着有多少家亲戚要走,哪些亲戚有回礼,这些回礼又能转送几家,哪些亲戚的年礼总是有去无回的……

    周全听了暗自摇头。

    经历过前世的人情冷暖,他实在很难认同母亲这种想法。

    家里都已经揭不开锅了,怎么还惦记着送年礼呢?

    当然,他也没当面忤逆母亲的意愿,只是默默的把锅碗洗刷干净。

    正准备做饭,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推开——

    伴随着卷进屋来的雪花,父亲周松林裹着件破旧的军棉大衣,腋下夹着卷空荡荡的尿素化肥袋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见他早起出去借钱办年货,这么晚了空手而归,贺莲英难掩失望。

    周松林也故意不和她对视。

    扔掉化肥袋,闷着头甩掉鞋上的泥雪。

    关上房门,才突然耍宝似的掀开棉大衣,露出怀里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,挤眉弄眼道:“哈哈,你们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周全瞥了眼,没有应声。

    他对患病早逝的母亲充满怜惜,对父亲的印象却很不好。

    父亲出身农民,却从不喜欢庄稼地里的活,每季的收成都比别人差一大截。

    急发财却不愿脚踏实地,总喜欢搞些歪门邪道。

    前世,他出狱后给周全捅了无数篓子,以至于重生前还在替他擦屁股。

    见儿子没有想像中的热情,周松林炫耀的心思顿时没了大半。

    从塑料袋里拎出一只三四斤重,连着大片脸肉的猪耳朵,自顾窃喜道:“赶的早不如赶的巧,后半晌正好碰见你大伯回来,让咱也跟着混个肥年!”

    “咱大哥回来啦?”

    贺莲英眼睛一亮,语气中透着几分热切。

    显然对丈夫那位在鹏城打工的亲大哥满怀期待。

    周松林美滋滋的点点头。

    将猪耳朵泡进水盆,擦了擦手,又从大衣内衬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。

    “老大今年发了财,听说赚了五六千,正哟喝着让贺老六他们去家里喝酒呢,见我要借钱,二话没说就给我点了一千,还说什么时候还都行。只可惜镇上的肉摊都收了,我跑了好几家才买到这只猪耳朵。”

    贺莲英接过钱,认认真真的数了几遍,终于长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谢天谢地,这个年总算过踏实了!”

    “哼,我早说那是自家亲兄弟,为两棵榆树你跟大嫂吵像什么话?看看,关键时候还是靠人家吧?”

    “是是,都是我的错,明天我就找她赔不是,从今往后我把李兰香当菩萨供着!”

    手里拿着温乎乎的钱,贺莲英满心的感激。

    周松林自觉涨了脸面,扭头见周全盯着盆里的猪耳朵,不禁笑骂道:“半大小子吃穷老子,看你那馋样,耳尖给老子留着下酒,剩下的想吃赶紧烧水去!”

    周全苦苦一笑:“这也是你借钱买的吧?”

    贺莲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。

    周松林却是一脸的无所谓:“这年头谁家不拉点饥荒?咱这会还算好的,早些年你爷爷临死的时候,想吃个饺子都找不来白面!”

    说着,等不及周全动手,自己脱掉军棉大衣撸起袖子忙活起来。

    看他没心没肺的哼起了花木兰选段,周全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

    灶塘里的火很快又旺了起来。

    没有调味料,周松林撒了一大把自家种的花椒,还颇为自得的吹嘘道:“饭店的大厨们整天都是瞎忙活,煮肉哪有那么麻烦,只要花椒管够就行!”

    贺莲英埋怨他不会过日子,浪费了那么大块肥肉。

    若能熬点油出来,平日也能沾点荦腥,炼过的油渣掺点萝卜,还可以做几盘过年待客用的硬菜。

    两口子满脸笑容地相互数落着。

    周全在旁边一阵心酸。

    人穷不交三友,落难莫求三人。

    以前的教训还不够深刻?

    果然。

    锅里的肉刚溢出香味,房门就被重重推开——

    穿着黑西装白球鞋,打着红领带梳着大背头的大伯走了进来。